01
《小王子》有他自己的星球。我好奇的是,每个人都像小王子一样,都有自己的星球吗?
对于我的这份怀疑,我感到有些不适。因为我感受到,当我产生这个念头,意味着我的童年在某种意义上结束了,或者正在走向一个无可避免的消亡。
我们可以观察一下身边的孩子,或者回想我们自己的过去。
在我们小时候,当我们玩起扮家家酒的游戏,我们可以凭空想象自己身在一座城堡中,可以想象自己身着华服,可以想像自己在天空飞行、在海中遨游,我们可以瞬间变成任何动物,变成任何故事中的角色,只要我们愿意。
02
当我们的心灵被现实生活填满,我们的想象力在现实生活的冲撞下,被我们否定,我们成为现实生活——这场战役的战败者。
想象的匮乏,是我们割地赔款,献给敌人的代价。
换言之,当童年从我的心灵中退位,我们会因为这场溃败而产生羞愧感。就像中国清末一连串对外战争失利后,割地赔款所带来的民族羞愧感。
羞愧感不是这场战役的终结,当羞愧感无处可去,羞愧感就会成为仇恨的柴薪,而愤怒、不满就是烧柴的火光。而燃烧这场火的炉子,就是我们的心灵,燃烧的灰燼,将氧气化为二氧化碳等令人窒息的过程,都在一点点让我们的心灵失去过往的清澈与灵动。一座原本充满生命力的自然田园,变成灰雾一片的工业区。
我们是掌握了在现实中生存的方法,更“进步”了,更「有科技感」了,但我们拥有的比失去的更少,还是更多呢?
03
当我们面对丧失童年的处境,我们首先得意识到,这种丧失是「逐渐」丧失的,是一个渐进的过程,就像人的老化。
丧失不等于失去,失去是「再也无法恢复」的状态。
比如死亡,死亡表示一个人丧失生命,这种状态是无法恢复的。
而一个人因为疾病丧失健康,有可能通过医疗、运动等手段,一定程度恢复他原本状态。即使因为衰老而造成的丧失,在这个人死亡之前,他也不会彻底丧失他的健康,即使他的身体机能相较年轻人所剩无几。
那么,我们如何从丧失童年的状态中恢复过来?
从我的角度,在回应这个问题之前,最重要的是确认提问者的意向。有些人并不想恢复,他们并不觉得丧失童年是什么坏事,在他们看来在现实中获取现实的某些好处,活出某些现实的乐趣,远比恢复扮家家酒的想象力和乐趣更值得拥有与追求。
对他们来说,执意要他们恢复童年,向他们宣传童年的好,某个角度来说形同销售行为。
我想,童年不属于可销售的商品。每个人在人生中都有机会体会,但这不等于每个人体会的感受都是相似的。强迫别人接受童年必须保留,童年必须珍惜或重新把握,这未免有些缺乏同理心。
终究,一个人觉得好的事物,只是对他「自己」而言是好的,他可能可以找到知音,但不能因为找到知音就认为所有人都该接受,所有人都该和自己有共同的追求。
我们可以歌颂童年,但那是为了分享喜悦,而强迫他人接受不叫分享,叫压迫。
04
回到恢复童年的问题,就像前面谈到的,核心是羞愧感。
因此恢复童年的关键,就在于我们如何处理羞愧感。
羞愧感是每个人天生的一种能力,当我们有所羞愧,我们才会知道去修正自己的一些问题和错误。
比如一个学生,他想要考上理想大学,但最近因为打游戏影响成绩。他看到期中考成绩不理想,比原本落后他的同学还糟糕,老师对他失望,他也对自己失望。这时,他的羞愧感是他督促自己的动力。如果他没有羞愧感,考差也无所谓,那么成绩不好,他可能也不会努力了。
羞愧感是真实的,无论引起羞愧的来源是否来自于一种真实的判断。
然而,有些羞愧感是被有心人士引发的,并非需要去承受的。
比如前面提到的学生,他有一个自己的目标,所以他的羞愧是他需要承担的,关于自我实现的责任。羞愧感是自我实现的内在力量,是我们可以学会运用的一种能力。
但有些羞愧感则是被不当引起的,那些不当的来源多有一个共性,就是过度理想。
此外,这个过度理想的来源,并没有经过自身的现实检证,换言之,只是一种盲信。
05
从哲学谘商(咨询)的角度,对羞耻感的疗愈背后是马基维利和柏拉图的辩论。
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畅谈了理想政体的必要性,他描绘了一个强大的国家应当具有的领袖特质、管理制度与社会结构。
马基维利的《君王论》则提出一个新的视野,马基维利在书中批判其他著作:
「许多人幻想那些从未有人见过,或实际存在过的共和国和王国。这和人们实际上的生活差距太大了,以至于这些著作把实际上该怎么办的事情给『丢失』了。那么通过这些著作,我们非但不能保有自身,反会遭致自我毁灭。」
有些人引发他人羞愧感的方式就是如此,通过那些理想性的、想象性的画面和箴言、故事和教条,让一个人羞愧。
比如有的父母要家里的女儿拿钱出来给弟弟结婚、买房,好像只有这样做,她才是孝顺的。这里的「孝顺」就是一种过度理想的概念。明明现实生活中,弟弟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他的生活幸福,并且现实中,当这位姐姐需要帮助,她却没有得到父母的奥援,得到和弟弟一般公平的对待。
那么这个孝顺的理想概念,就和姐姐的现实生活不符。父母话语带来的羞耻,就不是来自于现实生活,那就不是建设性的。
可能有人会说:「要是这个姊姊心甘情愿呢?」
当然,我们要尊重一个人的意志。但前提是她知晓现实为何,知道现实中并非家里的女儿都要不计代价为家中男性服务,知道现实中孝顺的意义可以不因性别有所差异,知道子女孝顺和父母慈爱可以是互相的......
唯有一方给予另一方足够多真实的场景,让他们能从现实中思考,进而为自己选择,否则该方引起对方羞耻感的行动,都存在一种操控的可能。来自个人的自以为是,而自以为是的善意在关系中,对关系的戕害往往大过善意本身预期的好处。
「原生家庭」带来的伤痛,多来自那些在自以为是的善意下长大的孩子。这些孩子压抑内心的怀疑,忍受内心的伤痛,去满足父母口中的种种理想要求,「听我的,你以后才会......」、「不听我的,以后你就会......」。
父母给出的既不是承诺,也不是根据现实的计划,而是他们的想象,是他们要求孩子实现的一种理想目标。但这些理想目标,可能是他们过去身为孩子时所受的苦,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完美世界,可他们却成为理想世界的传道人,大家都为理想服务,为理想受苦。
仅有少数质疑者,那些推开他人理想的人,他们迎向现实,在现实中找到自己的理想。对于离开家,他们不会有强烈的羞耻感,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必要为他人的理想买单。
相反的,有些人为什么不愿离开伤害他们的家人、爱人、老师或其他人,因为他们内心还是离这些人口中的理想太近,却离真正多数人生活的现实太远。
套用存在心理学家罗洛.梅的用语,感受无所谓非黑及白的健康或不健康,而是端赖我们是否能让感受对我们而言是「有建设性」,或「没有建设性」。
羞耻感可以是有建设性的,比如前面学生考试的例子,但有些时候是没有建设性的。
过度理想容易引起「没有建设性」的羞愧感,徒增一个人的烦恼,降低一个人的生活幸福。
06
最终,有一种理想能被我们接受,即这些理想是根于现实的,是自我的体验。
每个人的理想因为长于现实的土壤,且有一条清晰链接于自身的脉络。
彼此可以寻找知音,而不是将自己的理想强加给别人。即使与旁人产生纠结,大家各自理清脉络,也就相安无事,大家都能发展出自己的果实,在现实中收割,在现实中品尝。
在这之下的羞耻感,将成为肥沃土壤的肥料。是心灵建设性的资源,而不是戕害心灵的毒药。
文:高浩容 (哲学博士,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。著有《小脑袋装的大哲学》、《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》等著作。公众号:"容我说"。)
责任编辑:殷水
用户在壹心理上发表的全部原创内容(包括但不仅限于回答、文章和评论),著作权均归用户本人所有。独家文章转载,请联系邮箱:
本文来自壹心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