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在咨询中,我常常听到来访者说:
“我很不想生气,可是遇到这种事,就是忍不住发飙”。
“我知道完全没必要担心,可还是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”。
“为什么我老是碰到很差劲的人,他们好像总是和我作对”。
“道理我都知道,却改变不了啊”。
……
毫无疑问,我们每个人都想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,希望能够掌控自己的意志和行为。这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困难的事,可现实中却常常不是这样。很多时候,我们会频频作出违背自己意愿的行为,因此而深感烦恼和痛苦。
例如强迫症,很多当事人自己也很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但总是反复检查,反复关门关窗,直到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为止。
为什么会这样?我们想法上、理智上是一回事,怎么到了情感上、行为上却是另一回事?为什么老是这样?明明知道某种情绪、某些事情对自己很不利,自己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,可是一旦面对某些情境、某类人群,我们总是会产生相似的反应,好像我们的意志完全不受控制一样。
疾病或症状总是连着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,趋利避害,减少痛苦,追求快乐,这也是生命的本能。当我们知道某件事会引发自己不期望的结果,会引起痛苦,却仍然像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地扑上去,究竟是为什么呢?这看起来是如此地自相矛盾,的确很让人费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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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先,我们要问,症状究竟是什么?所谓症状,即是对常态的偏离。譬如感冒,本来过得好好的,一阵风寒后,我们会感到头晕、鼻塞、咳嗽、呼吸不畅,心情烦躁,很是痛苦,我们不得不请假休息,整个生活节奏也被扰乱了。
身体的症状就是与身体的常态,生活的常态的偏离。心理上的问题同样也是如此。“我抑郁了,什么也不想做,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,我感到很悲观,很沮丧……”当我们出现心理问题,也就不得不偏离常态。
换句话来说,那些深受疾苦的人,也是偏离常态的人。常态是什么?常态就是50%的区间,就是“沉默的大多数”,就是“泯然众人矣”的状态。现在有了问题,有了症状,它将人从大众的常态、自己的常态中抽离出来,让人脱离50%的区间,变成没办法沉默的少数,打破“”泯然众人矣“的状态。
症状的发生,从身体的角度来看,当外邪入侵而自体的抵抗力不足时,就会产生症状。症状是双方交锋、妥协形成的阶段性产物。这一点在心理上也同样适用。
罗洛·梅认为:症状是心理整合机制的失序,生病是解决冲突情境的方法之一。当一个人不断经验到冲突情境,却无法在意识觉察层次得到解决时,各种身体症状必然会出现。简单来说,病症是对抗焦虑处境的防御和保护。
设想一下,徐州铁链女从12岁就被拐卖,20多年时间里经常被铁链拴在小黑屋,却被逼着生了8个孩子,这期间究竟遭受了多少非人的对待。如果她始终精神正常,怎么能够忍受这些痛苦啊。不得不说,症状实际上是一个代价巨大的防御,一种没有办法的自我保护。
事实上,当我们走向生命深处,便会看到每一部生活史都是一部苦难史。
03
症状的确让人身不由己,倍感痛苦。可与身体问题不太一样的是,心理上的症状往往反复出现,超出我们的意志控制,这就更让人痛苦了。
弗洛伊德很早就注意到,几乎所有心理的症状都有强迫性重复的特点。好像有一股超出自我意识的力量,推动我们做出决定和行为反应。这种重复不仅在个体层面发生,也会在家族互动模式中呈现,形成代际性创伤。
这种推动症状产生,又使症状反复出现的力量是什么?来自于哪里?
弗洛伊德发现,这种超出我们意识范畴却经常主导我们行为的领域,这就是无意识。看起来是万物之灵的人类,只是自己意识部分的主人,却不一定是整个心理世界的主人。这个发现某种意义上印证了卢梭高喊的那句话:人是生而自由的,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。
荣格用语词联想实验,精准地测出无意识的存在及其运作方式。他观察到某种”存在于无意识之内、由某种感情纠缠而形成的心理内容的集合,会妨碍通常的意识活动”,他将这种“心理内容的集合”称之为“情结”(complex)。
所谓“情结”,就是“对意识产生干扰的无意识内容”。当我们遭受某种刺激时,会自动对该刺激做出超乎平常的激烈反应,继而搅乱意识的控制力。
举个例子,你不想生气,知道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,也会对关系产生伤害,但一旦看到孩子写作业时拖拖拉拉、东摸西抠时,你顿时就会火冒三丈,猛地一顿批评。这种瞬间上来的情绪完全不受意识的控制。可是等发完火之后,又深感懊悔,我干嘛发这么大火啊?这种情境换成男朋友或老公迟到,或者半天不接电话,可能也同样适用。事后我们通常会深刻反省,但是当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时,恐怕我们的反应仍然相差无几。
这就是“情结”,是某些无意识内容的凝固、集结,中间积聚着大量的情感和能量。外界刺激一来,我们心理的某个板机就会被扣动,随之产生不受意识控制的情感和行为反应。
当一个人的情结足够强大时,甚至足以与清醒的意识分庭抗礼,就好像在他心里有“另一个我”一样。情结的存在让我们的意识很难当家作主,一个人说了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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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结的运作方式是自动化的,无意识的。用一个形象的比喻,情结就像顽固地寄存在心灵世界的章鱼,长满各种有倒钩的触须,一旦遭遇与情结相关的事情,长着的倒钩就会与之牢牢勾连上,情结里面纠缠着的感情就会喷涌而出。
比如,有恐惧情结的人,会经常捕捉到来自外界的各种恐惧信号。有自卑情结的人,会频繁“遭遇”他人的轻视和忽视。有“该隐”情结的人,会时时处处感到同辈之间的竞争和敌对关系。将这种情结放大到群体也是如此,比如某个团队深感不安全,将其他团队视为攻击性的、怨恨的和报复的,会很自然招致其他团体表现出这样的行为,从而形成一个自我延续的恶性循环。
如果一个人被情结支配,就像一台快要坏了的收音机一样,随便有个人从旁边走过,都能引发信号的不稳定。这并不是“灵敏”,而是一种“脆弱”,往往意味着很容易受伤,一点风吹草动,就会在心里掀起巨大波澜。
有人认为神经症就是心理打结了,情结会引发症状,扰乱生活常态,造成难以忍受的痛苦,我们是不是可以像动手术一样,干脆利索地把它切除呢?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简单。
因为情结的核心,是创伤性的体验。当创伤发生,其巨大的能量冲击,使我们的意识在短时间内难以承受,难以消化和处理,只能压抑进无意识的深处。之后,当类似的情景或情感发生时,就会在原本凝结的情感和能量上继续叠加堆积,形成一股不断扩大的能量丛。
也就是说,情结里聚集着创伤体验,只要那些未被意识体验和消化的创伤还在,就远不是手起刀落,就能快刀斩乱麻的。而且,情结与症状相连,症状本身是防御性的保护,当一个人还没有发展出更适合更成熟的防御时,如果剔除症状的防御,就意味着将他直接暴露在创伤面前,必然引发更大的伤害。
这也是症状之所以反复出现、强迫性重复的根本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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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长一段时间,弗洛伊德认为,情结因无法得到自我的接受而处于压抑状态,所以他倾向于把情结的表露看作某种意义上的病态。相比较,荣格在承认情结的负面的前提下,更着力去探查情结的意义。
荣格认为,“情结的存在并不一定意味着劣等性。情结仅仅意味着某种难以与意识共存、尚未被整合且会引起纠葛的事物的存在——情结或许是一种障碍,但也是一种能够激励人奋发向上的东西,进而成为寻求履行新使命的可能性的线索。”
怎么理解呢?这里面实际上涉及的是意识与无意识的关系,或者说自我与心灵世界的关系。意识从混沌与黑暗中生发,本质上追求清晰、理性、秩序和规律,意识发展的典型状态就是科学,科学不断划分界限、追求极致的真理和确定性。这当然是我们所渴慕与向往的,文明的演进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此。
但是自我的这种去伪存真、去粗取精的极致性追求,同时也是一种抽象、抽离和压抑的过程,本身带着片面性、极端性,而那些所谓“伪”和“粗”的杂质也并非一无是处,它们更不会消失不见,只是暂时沉入了无意识的湖底而已。
正如尼采在《悲剧的诞生》中阐述的,如同阿波罗精神与狄奥尼索斯精神,意识和无意识看似对立,实际上相铺相成,这就是心灵的补偿性,目的是发展成完整的、一体的心灵世界。
症状之所以一次次来刺痛我们,是因为它里面隐藏的过往和创伤,渴望被倾听,渴望被看见,渴望得到理解。
情结之所以一次次来搅乱我们,是因为它在一遍遍地提醒,一次次的尝试,希望帮助我们补偿自我的单一性,补偿意识的片面性,走向心灵的完整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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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有言:斯人也,而有斯疾也!
通俗来讲,什么样的人,就会什么样的病。症状的出现,逼迫我们从常态中抽身,与50%的区间分离,从“沉默的大多数”出走,从”泯然众人矣“中跳脱。症状使我们不得不与自己的问题相处,不得不与自己相处,不得不思考我是什么样的人,不得不去独自面对自己的存在。
然而,症状也是一种防御性的保护,是彼时彼地比较脆弱的我们的无奈之举。当我们受苦太多,我们就会变得过度保护。那些保护也许曾经帮助我们走过创痛、抵御侵害,却也会成为自我发展的枷锁。当我们一再躲进这层保护里,并不能让我们不痛苦,而只会是让我们白白受苦,因为情结被反复激发。
在这个意义上,我们可以说,症状的受苦,就是没有省察的受苦,就是没有意义的受苦,就是白白的受苦。很多时候,我们就沉浸在这种痛苦中而无法自拔。
症状和情结的存在,同时也提供了另一条线索,它内在蕴含着人格发展的可能性,正如荣格说的“每个人的内在,都有另外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。他在梦中与我们交谈,告诉我们他看待我们的方式,和我们看待自己的方式有多么不同。因此,当我们发现自己处于无路可走的困境时,有时他可以点燃亮光,彻底改变我们的态度”。
当我们选择直面症状,直面情结,也就是选择了直面自己,直面自我的独特性存在。
这是人格发展、人格完善的过程,也就是“自性化”的过程:成为一个统合而独特的人,一个不可分割的整合个人。
这即是症状的意义,也是情结的意义。
在这种意义上,我们可以说:我病,故我在。
文:成雪峰
责任编辑:殷水